1
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女人,像一个幽灵,在吧台闪了一下,就不见了。我闭上眼睛,脑子里出现叶栀的脸,尖的下巴,瘦的脸,像狐仙。
有人朝我大喊,落,我认出你了,你以前是歌手。说话的是一个微胖的女子,戴着红色的头巾,看起来很面熟,但我想不起她是谁。是的,我以前是歌手,唱摇滚的,但我现在是键盘手,愤青时代已离我远去。
浅说,那些周遭已把我蜕变成一个沉默的男人,悲凉,没有任何温度,如一杯隔夜的水。虽然,我还只有二十七岁。
浅,便是这个戴头巾的女子。她一直痴迷地看着我,目光一刻都没离开。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能让她如此痴迷,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轻狂的浪子。或许,我与她有过一夜情,但我已记不清了。曾经的女人太多,却都是过客。除了叶栀。是的,叶栀,叶栀。
我闭上眼睛,那些晃动的男人与女人可以不再看见。五彩的光在眼皮上闪烁,如杯里急速转动的鸡尾酒,梦一般肆意的色彩,而叶栀,那白色的身影,慢慢地走近,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。我突然感到眩迷与恶心。我睁开眼睛,我要挣脱这梦。我冷冷地看着台下所有的人,包括浅。面无表情弹着我的琴。
凌晨两点,我准时下班。浅向我招手,我视而不见。她挡在门口,说,我要跟你回去。
2
我不管她愿不愿意就粗暴地扯掉了她的衣服,却发现她脖子的一侧绣着一只蜻蜓,浓烈的蓝,触目惊心。我的手猛然停住,叶栀,你是不是叶栀,只有叶栀才有这样的刺青。叶栀,叶栀,只有叶栀才会有啊。可我只是呆呆看着她,没说话。
我颓然倒在浅的怀里。我知道我已经失去爱的能力,或者,作为男人的能力。浅忽然哭了。悲恸,颤抖着的身体,像汹涌的海。
我在一个女人的怀里,想念着另一个女人的身体,那是叶栀的。叶栀细长的眉,叶栀悲伤的眼,叶栀落叶般单薄而微凉的身体。
叶栀说,她喜欢听我的歌,喜欢我说话的声音,喜欢我抱着电吉他歇斯底里地嘶吼,喜欢我没心没肺地看着这个世界,有一种傲然于世的孤独。
叶栀是第一个与我的内心贴得最近的女子。她喜欢穿白色的裙子,坐在吧台,安静地看着我唱歌。目光是那么柔,那么暖,又那么沉静。我的天空从浮躁与狂妄,慢慢变得纯净无比。我开始写歌,谱曲,搞原创,那是为叶栀写的。然后一首一首地唱,只有叶栀知道,那些歌只为她一个人唱的。
她把我的歌刻录了下来,寄给各音像公司。她说,落,你一定会成功的,你一定会成为优秀的歌手,会出名。其实出不出名对我来说并无所谓。可是,我们的光盘寄过去,都是泥牛入海,杳无音信。虽然我并不是很在意,但我对自己,也对自己的歌开始失望。而叶栀,枕在我的怀里,她说,你的歌是为我写的,我喜欢就行了,是不是。我点了点头,抚摸着她的长发,是的,你喜欢就行,别人喜不喜欢又关我什么事。
直到一次接到他们的电话,我才知道,叶栀一直在为我努力着。可是,一切都已经晚了,我已经失去了叶栀,也失去了一切,一切都晚了,一切都已经失去意义。我什么话都没说,就把电话挂了。
3
我不知道叶栀去了哪里,我找遍了这个城市所有的角落,也无法找到她。我总是想象在我转过头时,她突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,白的衣裳,细的眉,含着笑,如一个真正的仙子。我强迫自己如此相信。
然后她慢慢地蜷缩在我的怀里,或者拉着我朝外面飞奔,大声地说,落,我带你去看海。不管我愿不愿意,就把我往双层公交上塞。
那些槐树的树叶划过车窗,叶栀欢笑着,脸上溢满了欣喜。她说她喜欢坐双层公交,有一种从一棵树上,飞到另一棵树的感觉。我刮她的鼻子,你本来就是在天上飞的,后来可能贪睡过头碍了事,被贬下了凡间,然后听到了我的歌声,迷恋我的声音,而我也迷恋上你的美丽……
如果现在要你回去,你愿不愿意回去?我很认真地说。
嘿,你现在就是赶我走,我也不走了。落,我爱你。
我们赤足在海边奔跑,戏水,看着夕阳慢慢地沉下去。那一刻,我居然有一种叫幸福的感觉,我想,我是真的爱上了叶栀。
我不知道,这一切是不是仅是我的幻觉。叶栀或许本来就不曾存在过,只是一个虚体,我凭空假设的虚体,一个白色的影子,只在我的潜意识里,一衣带水,轻轻地飘过。
她或许真的是狐仙,驱走了我的荒诞无度,给我寂寞,却不把寂寞带走,给了我可以去爱人的心,却把我的心带走。从此,我的身体空空,任它荒芜,僵冷,长出冰凉的草。
可是浅,你这个痴情的女子,能不能告诉我,为什么一到了雨天,我就觉得难受,像有无数纤弱的手箍着我的神经,让我难以呼吸。这是为什么,浅,这样的雨天,我真的很难受,很难受。我看着浅,浅坐在吧台,夜夜买醉。她不知道,她现在是我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。可是,我还是选择沉默。
浅趴在吧台,一个一脸横肉的男人拉着她的手,要带她走。她拒绝。用力地挣扎。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。她需要我的帮助。但我无动于衷。
浅绝望地转过头,她对我已经死心,任由那男人拉扯着。我走下了台,拍了拍那男人的肩,目光含着笑。他发出一声尖叫。血,从他的大腿潮水一样地涌出来。
4
窗外,连绵不断的雨,跌在玻璃窗上,一路蔓延开来,如一张悲伤的脸。
这个雨季为什么这么漫长,为什么哪里都在下雨,像逃也逃不出的幕。空气中的栀子花香是那么浓,浓得我无法呼吸。我望着浅,她在抽烟,有时看着我,有时看着窗外的雨。
半个月前,她带我逃离了那个城。我们相依为命。这是除了叶栀外,我与一个女人呆得最长的时间。
她从我身后抱住我,落,为什么,为什么你可以爱叶栀,而不可以爱我。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。叶栀,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,又一次狠狠击中了我。我发疯般地冲了出去。
大雨。雷。闪电。一切是那么熟悉,似曾相识,像是在梦里出现过。
浅从后面追了过来,她用劲地摇晃着我,叶栀死了,你知道的。她是为了你死的,她就死在你的怀里,切脉,流尽了血。是你害死了她,因为你的不忠。
一道闪电从我的上方划过,我木木地站着。我怎么又能忘记那个雨天,我抱着她冲了出来,也是下着这样的暴雨,我一路上狂奔,喊着,叫着,可是很久也打不到车。叶栀的血流淌一路,那么鲜红的血,直到再也流不出来。她就死在路上,死在我的怀里。我朝天空歇斯底里地嘶吼,一切都晚了,一切都无可挽回。
这么多年过去,浅是第一个如此毫不留情,如此赤裸裸地揭开我的旧伤疤的人。
浅并没有因此而退步,你难过,是的,你终于懂得什么是难过,懂得什么是失去的滋味。是的,你难过,所以从此一蹶不振,但是,我比你更难过。叶栀是我唯一的姐姐,我们一同来到陌生的城,相依为命。你发现我脖子上的蜻蜓是不是?叶栀也有,她在左,我在右,只是没想到我们会是一对宿命的蜻蜓,会喜欢上同一个人。我们是一同认识你的,但你根本无视于我的存在,是的,你只喜欢叶栀,认识叶栀的那段时间,你的眼中也确实只有叶栀,但这并不代表什么,不代表你会永远爱她。是的,我是喜欢你,但只能埋在心里,看到叶栀变得那么快乐,我心里纵然难过又算什么。因为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。
这时雨已经小了下来,浅深深吸了一口气。但是,你的本性难改,有一天你喝醉了,看到在角落里坐着的我,就上来搂着我,要带我回家。我心里很矛盾,半推半就,最后还是选择跟你回去。
叶栀推开了门的刹那,看到这不堪的一幕,你赤裸地躺在我怀里。我永远记得那天她眼神里的绝望与羞耻。我想推开你,但你睡得那么沉,那么深,像一个孩子。我知道,如果你醒来,我就会失去你,所以,我是那么自私地把你搂得很紧。
叶栀脸色苍白地退了出去,我以为她跑出去了,却不想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。而我,却无耻地沉迷于拥有你的喜悦之中。你还没醒,我就离开了,但你并没有因此而记住我,或喜欢我……后来的事,你更清楚了。我们都有罪,落,是我们一起害死了叶栀,我们都有罪……我呆呆地站着,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。
浅,带我回家,可是浅,你为什么听不见。
5
浅沉沉地睡去,她的手一直牵着我,不愿松开。我现在才发现她与叶栀的眉目如此相似。可是,这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。
我把她的手放好,盖上被子。离开她之前,我听到浅说着梦话,落,我想听你唱歌,给我唱许巍的歌,好么。我的内心针灸般地刺疼。
浅,我已经把我的声音留给了叶栀,永远的。我想,那是给叶栀最好的礼物,也是上天对我最好的惩罚。
那场大雨后,我病了,发高烧,病得很严重。
这场疾病夺走了我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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