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每个人都要走过一个崇父的阶段,随着我们自己的年龄增长,父亲身上的光环渐渐褪去,凡身肉胎的缺点弱点一样样被我们看清楚。加上青春期的自以为是,一不留心,和父母就有了隔膜,倘若再陷入彼此都不善于交流的状况,隔膜就会以不同方式长久存在。
父亲习惯了我的冷漠,我也习惯了冷漠父亲,这么冷漠的父女关系一直疙疙瘩瘩维持到那个阳春3月的早晨。
那天是外婆去世3周年的祭日,我和父母还有我的儿子,准备去苏州扫墓。儿子第一个冲下楼,母亲跟在后面,然后是我,最后一个是父亲,他总是考虑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。
可这次也太磨蹭了。我们下楼等了他有几分钟,还不见他下来。我只得返回楼上,看他还在磨蹭什么。
原来只是为一根鞋带,父亲穿的是系带运动鞋,因为弯腰困难,平时鞋带根本不解开,脱鞋时还好,穿鞋时就要拼命往里挤,有时他一手扶着墙,一边挤一边拔后跟。有时就干脆坐在沙发里,两只脚左右开弓。
父亲比较胖,脚又有些浮肿,有时实在挤不进去了,只能把鞋带解开。这一次就是第二种情况。他坐在沙发里,满脸通红,一头急汗,手提着鞋,喘着粗气使劲往脚上穿,看着我上去,更着急,连连说:“就来了,就来了。”手上却颤颤抖抖。
我一下子呆若木鸡,从没有注意到父亲如此苍老,灰暗,一副困窘无助的可怜样,像一个既窝囊又萎靡不振的糟老头,是满目春光下的一堆朽木枯叶!早就听说他双膝僵硬弯曲困难,特别是上下楼梯,有点像瘸子一颠一跛,有时鞋带松了,简直一筹莫展,腰弯不下去吧,腿也抬不起,有点像猴子捞月亮,看得见,却抓不住它。
父亲从不叫我帮忙,有两次我看见他把脚放在凳子上,叫母亲帮他系鞋带,有时也端起外公的架子,叫外孙帮他系。假如他求援的目光遇上我,便一闪而过。那一刻,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隔膜厚硬如茧。
然而这一次我却迎着父亲的眼神走过去,父亲竟有些惊慌,侧着身子躲闪,一种亲情变质的悲哀掠过心头。我一步跨过去,蹲了下去———如果可能,也许,我应该跪下去!因为我从父亲衰老的身躯上,看到了“行将就木”几个字,看到了天堂那扇若隐若现的招手之门正在向父亲悄悄地打开。我突然想起外婆,3年前,我出差经过外婆独住的那条街时,因赶路,在犹豫中放弃了看望她的一闪念,结果,竟成永别。
外婆在我出差后的半个月的一个凌晨,因脑溢血溘然去世。这件事成为我独自的一个秘密———一个痛悔一生难以启口的秘密。这个秘密使我害怕再一次错过为父亲系鞋带的机会。
这一次出游,父亲的心情很好,虽然我和他对话仍不多,但我在争取主动,我知道在这个时候,交流的主动权已转到了我的手里,只要开口说,任何时候都不算晚。虽然,纵观我的父爱,有的只是如何带我玩,陪我出差,如何自我调节安度晚年,这样絮絮的小事,浅浅的温情。他平凡得甚至有些平庸,在浩浩荡荡的父亲大军中,的的确确不能算一座丰碑。
但他是我的父亲!是使我的生命成为可能的另一个生命,我可以有很多顶礼膜拜的偶像,可以有很多远近亲疏的朋友,这个和我血脉相通基因相吸的老人,在我生命的世界里,在我生存的世界里,只有一个!
父亲说:“一辈子不知道怎么做父亲,等有点感觉了,却就要永远放弃了。”
这话辛酸,父亲已80出头了,我不想让他带着这样的遗憾走到终点,不想和许多人那样,在父母去世以后,泪眼婆娑地撰写墓志铭般的悼文,我怕在天堂的父母,永远听不到这些倾诉!我要现在就重新走进他们的心灵,更多地了解他们,也更多地让他们了解我,不谈远的,就从松开的鞋带———谈起。
因为我还看到,在不远的将来,也许,还是在那个融融的春天,我的儿子,将再一次面对我的鞋带发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