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话说叶家在本地也是名门望族,富庶一方。叶大老爷有一儿一女,发妻死后并未续弦。几年前,叶大老爷病逝,少爷掌管叶家,将叶家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。叶府仍是一派繁华必盛之象。
不料一年前的元宵节发生惨事。一个长工喝醉酒睡在柴房里,被不知哪里飞来的炮竹点起大火活活烧死。半年后,欲与叶小姐结亲的杨公子来叶府过文定礼时,多喝了两杯酒,去如厕时竟跌落井中溺毙。正值二九芳华的叶小姐伤心之余,放出话来说,此生宁可诵经念佛不再嫁人。
一年内两人横死,谣言渐起。不时有仆人称在夜间见到鬼魂,府内人心惶惶。叶府闹鬼的各种离奇事甚至传遍全城。叶少爷索性另购置一处大宅,举家搬迁。叶小姐却不肯走,说不相信有鬼怪,如果真有,那她更应留在这里陪伴杨公子阴魂。
叶少爷好话歹话说尽,也奈何不了叶小姐。只好先任她居住在此,其他家小仆从都搬迁到新府。
原本热闹的宅子一下变得冷冷清清,再加上叶小姐身体虚弱,极少出门,宅院大门常常紧闭深锁。日子久了,被鬼魂之说缠绕的大宅更显得孤僻阴森。
听说里面阴魂不散啊,本地人面带惊惧地警告。
然而,还是有人不顾提醒,迈步走进叶府的大门。
这一天刚过正午,偌大的宅院里人稀声悄。
轻微脚步声响起,一个老妈子领着一个年轻女子穿过两重院落,走上长长的回廊。年轻女子神情愁苦,蓬头垢面,然而满面灰尘下,清秀的五官依稀可见。老妈子五十岁左右,纹丝不乱的发髻下,是一张瘦削的脸;紧抿下撇的唇角和犀利的目光,显得严厉而刻薄。
两人穿过回廊,直走到第三进院,见到一排后罩房。老妈子在一扇雕花木门前站定。
“小姐,那丫头我带来了。”隔着门,老妈子躬身请示一声,轻轻推开房门迈步入内。
女子慌乱地用脏污的袖口抹抹脸,又理了两下乱莲蓬的头发,这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。
屋内门窗紧闭,点了蜡烛,却让人感觉更昏暗。烛光映照着一扇精美艳丽的花草屏风,一个衣饰华美的小姐站在屏风前面。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薰香。
女子低头不敢乱看乱动。目光所及,可以看到小姐的下半截碧绿纱裙,和柔软纱裙下一双鹅黄底的锦鞋。两只鞋头上各用五色丝线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鸳鸯,十分精致可爱。
女子垂头看着自己布鞋上的洞眼,略感羞愧地向后退了一小步。
“你……是叫金荷吧?”小姐轻声发问,娇滴滴的声音有几分娇羞腼腆。
“是。”
“当啷”一声闷响,屏风后似乎有什么器物重重翻倒在地。金荷一怔,却不敢抬头。小姐颤声问:“哎呀,刘妈,……咳咳,是不是老鼠?”说完,又是一连串咳嗽。
金荷听见刘妈向屏风处走去又折回。
“是一个花架子的腿折了,我明天吩咐老赵买个新的。天有些凉,小姐把这件外衣披上吧。”刘妈的声音殷勤而温柔。
小姐又咳了两声才开口,“听刘妈说,你是苏北逃难来的。唉,苏北今年又闹饥荒呢。刘妈,你记不记得,去年这个时候,也有不少灾民逃难到我们这儿……”
刘妈附和,“我记得,小姐。”
“真可怜。”小姐轻柔的声音里有几分同情,“你就留在这里做事吧。我身子不太好,不怎么管事。府里大小事,都是劳烦刘妈打理。你凡事听她吩咐就是。”
“谢谢小姐收留,我一定努力干活。”金荷低声回答,心里暗自松一口气。
梳洗干净的金荷,被刘妈领到二进院东厢的一间房。房间虽简陋却很宽敞,透过窗户,可以看到杂草丛生的庭院。在庭院中央,几只鸟雀站在一口水井的井沿上,叽叽喳喳地啼叫,给死寂的宅院带来几分生气。
金荷有些惊讶──这么大一间房竟是自己一个人住。
“府里有很多空房间,你不必大惊小怪。”刘妈似是看出金荷的讶异,冷冷地开口,“我住在小姐隔壁,也就是后罩房西面第二间。小姐身体不好,喜欢清静。她一直都是由我来服侍的,她的东西也全部由我打理。我有什么事,自会吩咐你。府里的规矩,你可以慢慢学。但须记住最重要的两条:第一,关于叶府有些乱七八糟的瞎话,不许跟着乱嚼舌头;第二,除了我,府里的仆人,谁都不许擅自进入小姐住的第三进院。若犯了任何一条,你就会被赶出叶府。听清楚了吗?”
说最后一句时,刘妈的声音突然提高,雪亮的目光紧盯住金荷。金荷心里一惊,不自觉低头,“听清楚了。”
二
夜里躺在床上,金荷迷迷糊糊睡去,恍惚中似乎感觉有个人影坐在床边,俯下身来望着她。她努力撑开沉沉的眼皮,想看清这个人的模样……啊,看清了,是个年轻男子,浓黑的眉毛,明亮有神的眼睛,嘴角一抹多情的笑。男子深深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她,眼神温柔如水。她忍不住抬起手抚摸他的脸。她的手指轻轻滑过男子光洁的面颊,内心充满柔情。
突然她的手指停住,她瞪大眼睛屏住呼吸……男子的脸,竟然变了!下吊的眼角,鹰勾形的鼻子,嘴角阴森森的笑容……他是谁?是谁?她心里惊骇,想大声喝问,却感觉喉咙一紧,脖颈已被一双大手牢牢掐住。那人俯身凑近她,她几乎感觉到对方口鼻温热的气息……不只是热,是滚烫!火一般的烫!那人的脸瞬间烧成黑乎乎的焦炭,那双狞笑的眼睛却依然盯着她,黑焦的手骨死死扣紧她的咽喉……她快要无法喘气了,手脚本能地挣扎、拼命挣扎……
金荷猛地从床上坐起。寂静的黑暗里,她只听见自己大口喘气的声音,感觉心脏在胸口激烈地跳动着。
是……梦吗?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?眼角有微凉的液体滑落,金荷顺手一抹,才发现是眼泪。她呆坐了大半夜,久久不能入睡。
金荷在忐忑不安中开始在叶府的生活。她负责洗衣和打扫前两进院落。遵照刘妈吩咐,她从不走入第三进院,也很少见到叶小姐。
叶小姐虽深居简出,偶尔也会在庭院散步,碰到金荷,总是略带羞怯地点头微笑。
叶小姐身材娇小,面容精致,似是工笔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。只是那苍白的肌肤,让金荷联想起厅堂博古架上摆放的长颈白玉瓶──美虽美,摸起来却冷冰冰的没有生气。
叶小姐虽然身子赢弱,却颇懂医术。进府没几天,金荷受了风寒,身体软软神思倦怠,在打扫庭院时连打喷嚏,正好被叶小姐看见。叶小姐瞅着她的脸色,轻声问了她几句,然后回房写了个方子给她,叫她去抓药,还嘱咐她休息一日不用干活。半信半疑的金荷依方子吃了两天,竟觉得身体大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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