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我蹲在人潮汹涌的劳务市场,像匹马厩里的牲口任人挑选。
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从一辆黑色私家车上下来,立刻被几个恳切的保姆围了个水泄不通。他却犹犹豫豫的,拒绝了那些聒噪的自荐者,直溜达到我身边才停下,打量着我,说:“站起来我看看。”
我打个哈欠,恹恹地直起身。他笑了,感叹道:“好家伙,你可真高。”真讨厌,作为一个女人,身高是我的痛处,它使我在人群中过分显眼。但我又不美,可以想象平日这给我带来多少轻蔑的侧目。
“我姓梁,是个律师。你愿意去照顾一位太太吗?三天,会拿到在别人家里一年的报酬。”
“为什么选我?”
“你的性格比较适合,看上去很……淡定。”他扶扶鼻梁上的眼镜,审慎地回答。
我点点头,拎起随身的小包裹,留下身后一片嫉恨的目光。
洋楼里的神秘女人
车子开了将近四个小时,早已远离市区,车窗外的景色渐渐荒凉,天空也暗下来。我迷迷糊糊地打着盹,直到他拍拍我的胳膊,说:“到了。”
推开车门,眼前出现一座孤零零的建筑,沉默地伫立在清冷的旷野中,是幢老式洋楼。深灰色的屋顶直耸入云,斑驳的墙壁上爬满深绿的长藤,高大的铁门锈迹斑斑。院子四周是茂密的灌木丛,看得出已经很久没修剪过了。
“这里……会有人住吗?”我忍不住开口,声音有些发颤。
梁律师没说话,但他的手却用力地钳住我的腕子,怎么也挣脱不开,就这样拽着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。
客厅里没有点灯,光线很昏暗。正前方是个肃穆的灵堂,黑色的帷幔垂下来,案上摆着个香炉和两支粗大的白蜡烛。我眯起眼睛,看清墙上挂着的遗像。是个老人,六七十岁,鹰钩鼻,两颊深深凹陷下去,唇紧紧抿着,他的眉毛很低,目光阴沉,盯得人寒毛直立。
我感到浑身不自在,退后两步,却发现梁律师不见了。
外面的天已经全黑,只有灵前那两点跳跃摇晃的烛光,将我的影子映在墙上并放大好几倍,在这静谧的古宅中,衬得有些诡异。我壮起胆子,喊道:“有人吗?”回应我的是空气中传来的一阵女人的歌声,呜呜咽咽,如泣如诉,回荡在整幢宅子里。接着,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毫无预兆地从我身后伸出,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。我感到冷汗“刷”地淌下,霎时把衣服浸湿了。猛地回过头,一张惨白的脸紧紧贴上来,离我的鼻尖几乎只有半寸距离。我“哇”地喊出声,瘫倒在地上。
“嘘,别叫。”
我勉强定了定神,看清这个忽然冒出的不速之客。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,穿着件白绸旗袍,五官清秀,头发一丝不苟地盘着,别着一朵小白花。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,可惜,此刻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阴霾乖戾之气,而且因为身材过分单薄,倒似个纸扎的假人。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墙上,还好,是有影子的……
“你是刚雇来的保姆吧?叫什么名字?”
“风荷。”
她皱起眉挑剔地审视着我,我则低下头,摆出一副乖巧老实的神情。
良久,她长舒口气,说:“我是这儿的女主人,叫我太太吧。你只需要在这里待三天,从明天开始,每天给老爷的灵位上香,然后准备我的一日三餐,送到楼上的房间。其它时候随意。要注意保持安静,我怕吵。”说完,她转过身,上楼去了。那双足有三寸的高跟鞋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,她仿佛只是个摇曳的孤魂。
墙角的落地钟当当地响起来,已经晚上10点了,我的眼皮开始打架,于是卧在窗边的一张摇椅上,不久便睡着了。
第一天
醒来的时候,天蒙蒙亮,太太还没起床。我想起她昨夜的叮嘱,忙点燃一把香插在灵堂案子上的香炉里。
梁律师推门进来,笑着说:“早上好。对不起,昨天我有些急事,没打招呼就走了,你见过太太了吧?”
“见过了。”
他点点头,看到我放在摇椅上的小包袱,脸色一变,惊讶地问:“你昨晚睡在那上面吗?”
“是啊,怎么了?”
他把我拉到外面,附在我耳边滔滔不绝地说起来。
原来这座房子是幢空宅,自从老爷去世后,仆人也都遣散,已经两年多没有人住了。太太本来生活在市里,这次回来,是遵照老爷的遗嘱,在这儿等三天,一直待到七月半才能走。
“怎么会有这么怪的遗嘱?为什么要待到七月半?”我问。
“还不是为了遗产。老爷除了这位夫人,还有位二太太,以及二太太生的独子。可惜五年前的夏天,少爷放暑假,母子俩驱车到山里旅行,发生意外,连人带车掉下悬崖。就这么完了,连尸体都没找到。
“出事的时候,老爷正在外地谈生意,听到消息整个人都崩溃了。大病一场,后来精神便大不如前,明白时就躲在房间里哭,糊涂的时候便嘻嘻笑着,说儿子只是留学去了,很快就会回来。直到两年前,他得了绝症,临终留下遗嘱,交代说自己死后,所有财产不动,等到儿子十八岁生日,把钱都给他。如果少爷那时还没回来,才给太太继承全部。唉,可怜老爷到死还是疯的,也可怜太太,本来自己就没个子嗣。还要等这么久。”
“七月半就是少爷的生日吗?”
“不止生日,还是他的忌日呢。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会找你来了吧?这宅子长久空着,四个主人横死三个,有些不干净。太太一个人住害怕,况且,七月半还是鬼节,所以……”
“梁律师,放心,这三天,我会陪着太太。”
他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,然后指着摇椅说:“老爷和少爷生前都喜欢坐在那儿。要是太太夜里下来,冷不丁看到上面有人,会被吓倒的。厨房边上有间佣人房,你晚上还是睡在那里吧。”
我端着做好的早饭上楼,二楼比我想象的还要阴森,虽然走廊上有两扇很大的窗户,但都拉着厚厚的窗帘,放不进一丝阳光。我敲了敲太太房间的门,轻轻走了进去。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全神贯注地梳头,头发放下来拨到一侧,遮住半边苍白的面孔,木梳滑过瀑布似的长发,一下,一下……桌上有一部留声机,里面是个女人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歌,昨夜吓到我的就是它吧。
“好听吗?”幽幽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,太太不知何时已经站到我身边,眼睛直勾勾的,梦呓般道,“老爷很喜欢这首歌,那时我还年轻,是歌舞团的台柱子,每次他都点名让我唱它。再后来,他就娶了我……可是好景不长,他又遇上了唱得比我更好的女人,唉。”她深深叹口气,出神地跟着留声机轻和着,“蝴蝶儿飞去,心亦不在,凄清长夜谁来,拭泪满腮……”
再看看周围的摆设,令人不禁寒毛直竖——屋子的门框上,天花板上,梳妆台的镜子边,到处都贴满黄符。偶尔从窗缝里挤进一丝山风,便吹得这些黄符纸沙沙作响。我打个寒战,忙放下手里的食物夺门而出。
一天过去了,太太没有下楼,我后两次送食物上去,她都静静地躺在床上,留声机反复放着那首瘆人的歌。
夜里,我在佣人房睡着,半梦半醒之间,听见大厅有动静。会是太太吗?我忙起床出去,外面空荡荡的,连个影子都没有。窗边传来有节奏的“吱呀”、“吱呀”声,是摇椅在轻轻晃动。奇怪,明明睡前已经把门窗都关紧了,不会有风呀。我想起梁律师早上说过:“老爷和少爷生前都喜欢坐在那儿……”
从我站着的位置望过去,椅子是背对着我的,看不清上面是否有东西,但还在不停地晃动,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,而且声音越来越大,频率也逐渐加速。我怕得靠在墙壁上,捂住耳朵号叫起来。不一会儿,楼上也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,我想起太太,便连滚带爬地跑上二楼,与急急忙忙打开房门的她撞了个满怀。
她的双眼通红,全身抖作一团,死死抓住我,问:“怎么了?”
“摇……摇椅上有……”
她的脸刹那间血色全无,神经质地大张着嘴,指甲深深嵌进我的肉里。我吃不住痛,用力抽出手腕,想到自己的职责,强定下神说:“咱们……还是再去看看,也许是我睡迷糊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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