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念初三时,物理老师是一位高高瘦瘦的梁先生。他第一天到课堂,就给我们一个很滑稽的印象。他穿一件淡青褪色湖绉绸长衫,本来是应当飘飘然的,却是太肥太短,就像高高挂在竹竿上。坐在我后排的沈琪大声地说:“一定是借旁人的长衫,第一天上课来出出风头。”沈琪的一张嘴是全班最快的,喜欢挖苦人,我低头装没听见,可是全班都吃吃在笑。梁先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“梁”字,大声地说:“我姓梁。”
“我们早知道,先生姓梁,梁山伯的梁。”大家说。沈琪又轻轻地加了一句:“祝英台呢?”
梁先生像没听见,偏着头看了半天,忽然咧嘴笑了,露出一颗大大的金牙。全堂都哄笑起来,我也笑了。下课以后,沈琪就跳着对大家说给梁先生起了个外号叫“土牙”。大家听后都笑着拍手同意了。沈琪是起外号专家,平时比较调皮,但心眼并不坏,只是有些娇惯,一阵风一阵雨的喜怒无常。
第二次上课的时候,梁先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空心玻璃人,一张橡皮膜,就把小人儿丢入桌上有白开水的玻璃杯中,蒙上橡皮膜,用手指轻轻一按,玻璃人就沉了下去,一放手又浮上来。他问:“你们觉得很好玩是不是?哪个懂得这道理的举手。”级长张瑞文举手了,她站起来说明是因为空气被压,跑进了玻璃人身体里面,所以沉下去,证明空气是有重量的。梁先生点点头,却指着我说:“记在笔记本上。”我坐在进门第一个位置,他就专盯我,我记下了,他把笔记本拿去看了下说:“哦,文字还算清通。”一个同学说:“先生点对了,她是我们班上的国文大将。”梁先生看我说:“国文大将?”又摇摇头:”只有国文好不行,要样样事理都明白。”他虽然是教物理,但时常连带讲到做人的道理,这点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有一次,他解释“功”与“能”的分别时,把一本书捧在手中站着不动说:“这是能,表示你有能力拿得动这本书,但一往前走产生了运送的效果,就是功。平常都说功能、功能。其实是两个步骤。要产生功,必须先有能,但只有能而不利用就没有功,”他怕我们笔记记不清,自己再将教过的实验画了图画,写了说明编成一套讲义,要我们仔细再看,懂得道理就不必背。
升入高中时,我们每人总平均都在甲等,这都是由于梁先生的热心教导。升上高一的开学典礼上,梁先生又穿起那件褪色淡青湖绉绸长衫,坐在礼堂的高台上,校长特别介绍他是大功臣,专教初三和高三的数理的。
在高一,我们没有梁先生的课,但时常在教师休息室里可以看到他。有一天,校长忽然告诉我们,梁先生肺病复发,吐血了。在当时医学还不发达,肺病没有特效药,不到两个月,梁先生竟然去世了。闻此噩耗,我们一个个嚎啕大哭,没有一个同学愿意接受这残酷的事实。
在追思礼拜上,虽然我们全班同学都曾去祭吊过,但也只能看见他微微带笑的照片。我们没有被允许走进灵堂后面,也没有机会再看见他穿着那件褪色淡青湖绉绸长衫,我们永不能再看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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