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母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,秉承的是一种古老的传统美德和根深蒂固的生活习俗。父亲虽读了三年私塾,但只能识读一些简单的汉字;而我的母亲,完全像个睁眼瞎,斗大的字不识一个,以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。然而,乡下人的朴实、憨厚和宽容,把他们之间那种忠贞而纯情的爱,演绎得淋漓尽致。他们用一种最原始最古老的爱恋方式,从不在嘴上轻易说出那个“爱”字,而是用一种无声的行动,甘愿掏心掏肺地为对方做出牺牲。那种孕育自乡下人质朴的爱,犹如生长在故乡黑土地上那一垄垄沉甸甸的稻穗,成熟中透着金黄,没有丝毫的杂质和虚伪。
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,正值三年自然灾害。那时,父亲由于长时间吃树根皮和用糠拌搅的野菜,三天三夜拉不出大便,折磨得父亲整天哭爹叫娘。母亲瞅着父亲那痛苦的样子,打着火把,深夜跑到山上去寻找一种能稀释大便的草药,用土办法给父亲煎着喝。药喝下之后,大便还是不太畅通,于是,母亲就用手伸进父亲的肛门,一点点地把大便抠出来。这样一直坚持了好几天,直到父亲的大便顺畅为止。为了不再让父亲受那份痛苦,母亲扛着锄头,背着背篓,行走十几里山路,从大深山里辛辛苦苦地挖回一些“小葛”(一种能食的植物茎),然后晚上加工,提炼成粉,和着家里收藏的一些杂粮,如红薯、包谷等,做给父亲吃,而她自己,每天坚持吃南瓜藤叶和野菜伴糠饭。时间一长,由于营养不良,母亲的双脚全部浮肿,一摁就凹成一个“小窝”,最后连走路也困难了。
灾害年过后,日子慢慢有些好转。父亲便开始学做生意,每天挑着一副货郎担,到乡下各村去收买鸡毛、鸭毛,然后把这些东西卖到供销社,换回一些油盐柴米钱。每次挣到钱后,父亲总要带点母亲喜欢的用品回来,比如梳子、发夹、头巾之内。如今我还记得,那时,父亲为了给母亲买一条她喜欢的黑色丝帕,竟然饿了一天肚子,特意跑到县城去买。我不知道母亲年轻时有多美,自父亲给她买了这条黑丝帕后,每逢赶场或走亲戚,她都要裹在头上,像一个富家太太似的,那种神韵和气质,显得既古典又端庄。在我看来,母亲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。
母亲平常是很少患病的,就是有一点头痛发热,她也从来不吃药,不打针,哪怕自己吃不下饭,也要拖着病恹恹的身子照顾我和父亲的饮食。有一件事至今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。那是六十年代末期,母亲不知得了一种什么病,几天几夜没有退烧,整个人都烧糊涂了,经常说一些与死相关的话,急得我和父亲都跟着哭了起来。那时候要从生产队借一点钱治病比登天还难,因为队里有规定,不到年底分红,平时是不准借钱的。但为了给母亲治病,父亲不顾自己的脸面,三番五次上门找生产队长借钱,有一次竟当着很多社员的面一骨碌跪了下去。可狠心的队长不但不借,还凶神恶煞地羞辱我的父亲,骂他干不了农活,只会做屁生意,还放出狂言,到时斗争我的父亲。那时我还小(父母生下我时已是人到中年),看到父亲被人欺负,明显地斗不过别人,只有跟着父亲哭,并扶起父亲安慰道:“爹,不要哭,等我长大后也当队长!”父亲被我这一句话震住了,他站起身,擦干我的眼泪,然后拉起我的手朝家里走。父亲不敢把这事告诉母亲,在母亲面前,他还一直装着笑,说:“钱借到了,马上给你找医生来看病。”我当时不明白,父亲明明没有借到钱,为什么要骗母亲呢?后来我才知道,父亲怕母亲伤心,加重她的病情,便在应诺母亲之后,挨家挨户到亲戚家里借钱,最后用借来的钱为母亲治好了病。
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,他们之间免不了发生一些磕磕碰碰,但他们从不记恨对方,而是以乡下人特有的宽容和理解,彼此间相互关照,相互体谅,相互疼爱。记得有一年夏天,父亲的背上不知长了个什么“毒包”,半个月了还不见好,母亲便找来草药为他敷上。后来“毒包”化了脓,母亲为了让父亲能尽快好起来,竟然用嘴去吸“毒包”里的毒脓,这一吸,竟把父亲的“毒包”给吸好了。
自我懂事那时起,我就知道父亲的心里只有母亲,而母亲的心里也只有父亲,他们活得虽然很累,很辛苦,但总是把关心、体贴作为爱恋对方的一种方式,一种责任,一种做人的准则。父亲从小跟着爷爷学裁缝,生产队里的农活他不会干。在那个“割资本主义尾巴”的年代,父亲不敢走东家、串西家帮别人做衣服,只能跟在村里人后面下地劳动。母亲知道父亲干农活不行,所以每次在分工时,都要求生产队长把她和父亲分到一块,不为别的,只为有个照应。每次上工,母亲干完自己的活之后,还要辛辛苦苦地帮父亲忙活。父亲是个很重感情的人,他知道母亲做工回来很累,回到家中,他要母亲坐在一旁歇息,而他却手忙脚不停地做起家务来。在母亲眼里,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,他不能累倒;而在父亲的心里,母亲就是他的精神支柱,要是母亲倒下了,这个家也就坍塌了。那年月,我年纪虽小,明白的事理不多,但父母之间那种以关心他人为己任的爱,使我从小就感受到了什么叫着夫妻恩爱,相濡以沫。
我参加工作后,家里只有父母相依为命,每年放假回家探亲,总是看到他们为耕耘老家那片田地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有一次,天都快黑了,我做好了饭菜,正在家里等候父母回来吃饭,隔壁的牛阿婆突然跑来告诉我,我的母亲在山上不小心摔了一跤,父亲正背着母亲往家里赶。我听到这个消息,火急火燎地跑出家门。跑了很长一段山路后,远远地发现父亲正背着母亲一步步艰难地在暮色中行走。我接过母亲背在背上,问父亲是怎么回事。父亲告诉我,母亲为了照顾他,锄完麦地的草后,要他先歇息一会儿,她自各儿又跑到山上去砍柴,一不小心,从坡上滚了下来,把脚给扭伤了。回到家里,父亲马上找来土郎中为母亲治疗。在母亲休息的几天时间里,只见父亲一个人忙里忙外,还特意跑到邻居家买回一篓鸡蛋为母亲补身子。到了晚上睡觉前,父亲打来一盆热水,为母亲擦洗受伤的脚,之后又敷上草药,直到把母亲安顿好为止。我看在眼里,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。
这就是我的父母,他们用自己的一生整整相爱了五十多年。这五十多年对他们来说,就是一段难以割舍的情缘史。他们从青年、中年携手相伴走到老年,以一种最质朴、最古老的爱,患难与共,同舟共济,相厮相守。无论生活多么艰难,无论遭受什么痛苦,都不会为了自己而舍弃对方,哪怕自己不吃不喝,也要让对方过得幸福,过得快乐。他们的爱,不仅演绎了乡下人一个个感人的故事,而且影响了我的一生,从而使我懂得,在男人的一生中,妻子是青年时代的情人、中年时代的伴侣、暮年时代的守护。
母亲是先父亲而去的。记得母亲去世前,紧紧地抓住我的手,用极为微弱的声音对我说,她走了之后,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亲,要我好好善待他。没想到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,还念念不忘关爱父亲,这种朴实而又珍贵的爱,岂是语言能够表达?几天之后,死神终于把母亲带走了。母亲一走,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整日靠在母亲的棺木旁,一连三天不吃不喝,老泪纵横地喊着母亲的小名,最后连嗓子都哭哑了。我站在父亲旁边,看着他痛苦和伤心的样子,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生离死别,什么叫爱无尽头。
如今父亲也随母亲而去了,他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就是把他与母亲葬在一起。我按照父亲生前的遗愿,把他送回了湘西老家。我想,这对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夫妻,生前相亲相爱,死后又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,营造一份属于他们的爱恋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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