乔楚站在体育馆入口,手心的汗已经把紧攥着的票浸湿。她真后悔自己不该心存侥幸,竟以为做足三年噱头的演唱会,会临时改变入场规则。
如果不是当初过分高估一段感情的保质期,也不会踏入承包商设下的陷阱。
演唱会主题叫“我们可以爱多久”,提前三年预售,仅供情侣购买,一人的价格可以获得两个人的席位,三年后两张券合在一起才能奏效。
三年前乔楚刚毕业,正和田野爱得死去活来,她不顾家人反对,放弃一切义无反顾地跟他去异乡闯荡。
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一样,自恃有爱傍身,于是无所畏惧,可惜大多猜中开头,却没有猜中结局。
验票很严格,每组票分为粉蓝两色,由男女双方各持,通过电脑和红外灯双重检测,确定是一对后方能入场。乔楚把票递过去,不出所料地被工作人员拦下了。
她尴尬得想落荒而逃,却被一位现场采访的记者眼疾手快地抓住,先声夺人地问,小姐,作为一位手持单票无法入内的失意人,可以分享一下此刻的心情吗?
乔楚大脑一片空白,张口结舌地看着探到面前的摄像镜头。她忽然很想哭,觉得自己像个小丑,既可怜又可笑。
我想你们搞错了,是我来的路上堵车,才害我女友等得不耐烦。
一个巧克力般浓醇的声音打破僵局,乔楚回过头,对上双含笑的眼睛,是个陌生男人。
男人上前轻轻揽住她,温柔地在她耳畔道歉,亲爱的,我们进去吧。说着,他从皮夹里抽出张淡蓝色的票据,在镜头前晃晃,从容地对记者点点头。
乔楚的颈间被男人的呼吸呵得发痒,似乎可以感受到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,正透过单薄的裙衫传导到皮肤上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温热。
她忍不住战栗起来,仿佛在人群中作案的小偷,一不留神就会被看出端倪。令她吃惊的是,他们竟然顺利通过了。
演唱会的上座率只有三分之一,当初所有的票原本都已售罄。
仅仅一千个日夜,就可以改变那么多原以为至死不渝的东西。
乔楚很伤感,比伤感更多的是困惑:身边的人怎么会有这张蓝票?
No.2
散场后,男人提议一起去吃消夜。
面对乔楚的质问,他说自己叫何方,之前并没见过她,门票是他租房时从上任房客留下的废品中找到的,当然,他也不知道另一半票根的主人会不会来,只是来碰碰运气。
他刚刚在入口处站了很久,直到见到乔楚票上的座位号,明白她就是那一半票根的女主人,才上来解围。
他从随身背着的斜挎包里拿出个本子递给她,乔楚接过来翻开,泛黄的纸张上是田野熟悉的字迹——
“4月15日,晴。今天发薪水,我们吃日本料理,刺身真新鲜,乔楚很喜欢。但她说拉面没楼下的小摊有味道,嘿嘿,这丫头嘴真叼。”
“7月3日,多云。乔楚的妈妈要她回去,她不肯,两个人在电话里吵架,放下电话她哭了。我抱着她,心如刀绞。真希望可以给她最好的生活。”
“11月30日,雪。没交供暖费,我们去批发市场淘了两件军大衣。回来的路上乔楚买了盆腊梅,她说这种花愈冷愈香,就像逆境中爱情。”
“2月14日,阴。加班到很晚,累。忘记给乔楚买情人节礼物,她很失望,我心情也不好。”
“8月7日,乔楚走了,是我对不起她。她值得遇到更好的人,再见,记得我曾经爱过你。”
乔楚的视线逐渐模糊,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。何方看上去也很后悔,这个场面是他始料未及的。
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递面纸,一边温言相劝道,每个人都会在感情上走弯路,也正是这些弯路带我们学会如何更好地去爱和被爱。很多不开心的往事要慢慢放下,只有放下才能得到解脱。
往事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般在眼前划过,怎么,田野只是“一条弯路”吗?
对,当初自己为什么离开?因为他打了她,而且不止一次。她只是要求他多陪陪她,对她温存一点,像最初在一起的时候,或者有那时的三分之一也好。
他总是回来很晚,说不了两句话就变得不耐烦,不管她有多难过,翻个身就可以径自呼呼大睡。
她忍不住小声啜泣,他就暴躁得像头被惊醒的熊。
那天他在洗澡,她从他的外衣口袋里翻出盒开过包的避孕套,不是他们常用的牌子。她不动声色地等那个人从盥洗室出来,看着他无精打采地擦拭着半裸的上体,视若无人地在身边躺下。她把手伸了过去,却被毫无感情地拨开。
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潮水冲到岸上苟延残喘的鱼。那么荒凉那么委屈,在凄冷的月光下独自干涸,下一秒钟就要死掉。
乔楚轻轻问,你是不是特别累?田野看了她一眼,有些默契是不随感情淡漠而消散的。只那一眼就明白了,田野低下头,用沉默来回应她心碎的声音。
No.3
乔楚请求去何方租住的地方看看,可她发现房子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。
新刷的墙壁,陌生的家具,窗台上代替腊梅的是盆含苞欲放的月季。只有那张并不宽大的双人床上,仿佛还留有熟悉的气息。
何方觉得有必要进一步安慰面前的女人,帮她捡起拼图般散落一地的悲伤与无助,将它们细细收藏,妥帖安放。他不知道几时有了这个念头,但它来势汹汹,且目标明确。
乔楚以为自己在做一个梦。滴水成冰的日子,她和田野在没有暖气的出租屋里,如鹌鹑般依偎取暖。两人紧紧相拥,欲念滚滚。他想要,要她新鲜干净的红唇,要她貌似坚硬实则充满诱惑的身体。不谙风情却又十足招摇。
她死咬住下唇,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喘息。两行泪水顺着乔楚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,睁开双目看见的,却是何方英挺略带陌生的脸,恍若隔世。
乔楚醒来时天未明,她静静躺着,看着薄曦透过窗帘,无声无息地溜进房间,爬到床上。身边熟睡着的男人呼吸声清浅绵长,仿佛一段优美的音乐。
而她的身体就是在这音乐中悄悄降临的新鲜生命,如一朵忽然绽放的花儿;又如一排玉色的象牙键,被突然闯入的风儿拂动、相撞,发出悦耳动听的琶音。
她爬起来,穿好衣服,踮着脚尖在房间里转了两圈,将自己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。想了想,又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写下串号码。
于是乔楚离开的时候,脸上便带着小孩子恶作剧般的笑容,促狭而又甜美。
何方再次与乔楚见面是半年以后,她去听一场情感座谈会,他是主办单位的那家生活杂志的情感咨询师。
乔楚记起以前好像买过那本期刊,有个编读信箱的栏目,主持人是个女性化的名字,风格亲切,语气婉转,循循善诱如观音在世,救深陷情伤的痴男怨女于苦海。
看着眼前高大俊朗的何方臊得满脸通红,她忍不住笑起来,笑得何方的眼睛也亮晶晶的。
他们去吃日本料理,逛了花市,路过体育馆时,恰逢里面有不知名的歌手开演唱会,便凑热闹买了两张黄牛票。
位置在靠后的看台上,到高潮大合唱时,人群向前蜂拥,挤得连大屏幕也看不清,何方便一把举起个子娇小的女伴。
乔楚不防对方这出人意料的举动,只觉得双颊发烫,一颗心怦怦乱跳,胸脯起伏得厉害,小腹似有股暖流缓缓涌动。
她略有些扭捏地挣扎,低下头时却刚好与何方深情的目光相撞,就在突然对视的刹那,他们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无法回避的东西。
演唱会的舞美为营造气氛,点燃了大片炫目的冷烟花,雪亮的刹那,足以照清那个东西就像一枚核桃埋藏在二人身体里,埋藏在一个最温暖黑暗湿润的地方,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。
乔楚闭上眼睛,迎向何方狠狠印上来的滚烫的唇。伴着台上靡靡之音和四周善意的起哄,她想:真好,不玩噱头,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进来看,一个人也行,两个人更妙。
No.4
转年开春,乔楚试婚纱时,隔着店里的橱窗,看到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一闪而过,好像是田野,又不太像。她想再看仔细些,何方穿着西装出来,嘟囔着领结紧了点,乔楚便皱眉笑着上前帮他重新弄。
二人打情骂俏,再温馨不过的一对小夫妻。
乔楚从来没告诉何方那天看到个像田野的人,何方又不认识他。况且对她自己来说,现在那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、略熟悉的陌生人罢了。
何方也从来没告诉过乔楚,他并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,更不会因为看了本莫名其妙的日记,就热心扮演拯救公主的骑士。
之所以拿着半张演唱会的蓝票去赴约,是因为受了某个读者的委托。
那个读者叫田野,长期在一家私立医院疗养,有轻度的躁狂症,也有重度的肠胃系统和生殖系统疾病。
其实他以前很健壮,后来经人介绍去给这家医院的临床基地试药,这是个风险很大的兼职。当然,相应拿到的报酬也最多。
田野在冰冷的实验室里,面对医护人员同情的目光,吞下一把又一把苦涩的药片。
那时的他对未来是满怀憧憬、跃跃欲试的,一如自己年轻结实的身体。
他总想:如果演唱会前攒够首付的钱,他便可以在现场高潮的时刻单膝下跪,手捧鲜花和戒指向乔楚求婚。想象着她又哭又笑,鲜艳明媚。
他会一把举起乔楚,就这么一路马不停蹄地扛回新房,丢在宽大的双人床上,把她百合花瓣般的衣服除下,在温暖的房间里缠绵到天亮。
那时的田野身披晚霞,流光溢彩,像骏马一样奔腾。他会披荆斩棘夸父逐日般狂奔,将一切尘埃踩在脚下……
穷途末路身处绝境时,总有天真的人愿意押上最珍贵的东西再赌一把,赌赢了是风光明媚,赌输了是万劫不复。
田野输了。他只求何方帮他女朋友从低谷走出来,关于“我们可以爱多久”这个问题,他愿意付出一个永远没有期限的答案。
何方偷偷寄了张乔楚的单人婚纱照给田野,照片里的她笑得很幸福。
田野觉得自己应该非常快乐非常知足了,再也不能奢求命运作出更好的安排。
那就这样吧,田野想,其实爱很简单,就是两个人能在一起时,努力在一起。不能在一起了,就假装没见过你,即使那天在婚纱店的橱窗外,远远注视着身披白纱的你。